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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勺份的甜蜜之毒

【羡澄】潮骚(完)

林小鱼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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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作用bgm:《Nocturne


*大羡小澄,我和 @林嗎啡 近来疯狂喜爱这种年龄差……好了,我和她一起死了【。


*情节有参考杜拉斯的《情人》





    江澄走出车站的时候,天上下了雪,傍晚的城市热闹非凡,稀薄的雪落在那些急欲返家的人身上,雪花消解成水渍,很快就没有痕迹。街上有许多行色匆匆的人,但那不包括他,对于这座城市而言,他已经是个旅人了。


 


    这座城市的变化太大,高楼万丈,广厦如新。人的记忆也在被迅速剥蚀,老年人往往食古不化,在颓圮里驻足不前。这年他三十岁,在更早的时候,他就已经步入了这种苍老的状态。他混迹在青年人里,这种特质使他迅速地与同龄人隔绝,在人群中,他能够被一眼辨认出。男人、女人向他走过来,吐露对他的倾慕。富有的人爱着他的落魄,这种落魄给他的美增色十分。但是他无情极了。对自己、对着旁人都无情极了。


 


    他的行李很少,他是累了,甚至连那个小小的箱子,都是一种重担。他抬手叫了一辆的士,去南山的墓园。在后排座椅上,他打了个盹,窗外仍旧是那些面容模糊的人,他闭着眼,就好像和从前是一样。


 


    那不是什么扫墓的时节,落雪的傍晚,墓园里更是清寂无人。园里松柏长年青翠,他放在墓碑前的那束花,几天后就会枯萎,混进雪与泥里。就像他这个人。他这个人。所有的事情,都是需要禀赋的,包括幸福。在很多年前的那场大火中,他当然也受了伤,那些累累的伤痕注定要跟着他,跟到他死。


 


    那场火中,他的家被烧得一干二净。没了,什么都没了。他嘶吼着,彻底崩溃。他从废墟里刨出了一团蜷缩变形的金属,他莫名觉得,那是他家里的零钱罐,每个家人都曾从中取过硬币,去搭乘离开这个家的巴士。然而那天没有谁能离开,谁都没能。男人陪他去认尸,三具尸体面目全非,那是他的父母和长姐,他最亲的血亲。他死死地掩着嘴,眼泪迅速落下来,没有声音,没有知觉。


 


    葬礼是那个男人一手操办的,他是一个旁观者,最无能为力的旁观者。镂金砌玉的罐子里,盛放在他家人的残骸。罐子冷极了,按照长幼的次序,先后深埋地底。他看着这一切,看着石碑上排列的名姓,母亲冠了父亲的姓氏,肩并肩地躺在这块石碑上,至疏、至亲。


 


    那天下了雨,在他们静默地走到墓园门口的时候,雨猝不及防地下起来。那个为他遮风挡雨的年长情人,把伞撑在他的头顶。他仓皇后退了几步,落进雨幕中。男人不解极了,他的目光在那段日子里,第一次有了焦距,就投注在男人身上,倾盆大雨,很久很久。久到男人有了绝望的预感,柏树噼啪作响。他孤身站在雨中,言辞清晰地说:魏婴,我们不要再见面了。


 


    不,不要。男人摇头,他细瘦的手臂被男人抓住,洪水中漂来的浮木,那实则是磐石的伪装。男人求他,第一次那样求他。你别这样,我不可能丢下你。他的情人惶恐极了。我爱你,你也爱我,这并不是错的。


 


    不,他刻骨地了解,这一切都该结束了。就在这场白事之后,那三个华美的骨灰罐,埋进宣告所属权的土地下面时,一切终于都结束了。阿斯帕西娅倒在城邦的审讯台上,阿特兰提斯永久性地消泯在灭世洪水里,鲜血奔涌,死亡与毁灭正在继续。


 


    这是错的。他说。这种爱发生在谬误的时间,而我沉溺其中,现在我终于尝到苦果了。它就是错的,大错特错。


 


    不,你休想。男人语无伦次。阿澄,你休想离开我。


 


    浮木也好,磐石也好,在这个颠沛的世界中,都渡不了人。无论是男人,还是他。他对男人的话不置一词,但或许对男人笑了一下。他的情人太恐慌了,子弹穿过男人的躯体,没有硝烟,他自己血流如注,轰然倒地。再站起来的是一个更崭新的,或应称之为,更无情的他。死的他,活的他。死的他永远留在大雨中,活的他坐进回程的汽车里。


 


    他们没有交谈,车厢中充塞着无动于衷、言不由衷的空气,以及悲伤,只听得到男人单方面倾述的声音,嗓音都在扭曲变形。男人竭力地向他描摹某些场景,去别的城市,天地广阔,他还不到二十,他们还有时间。男人未曾停止说话,一分钟,一秒钟,什么都说了,回程的路途太长,什么都说尽了。承诺、爱情、和男人坚持对他负有的、一个情人的责任。


 


    车前的雨刷不间断地工作,他平静地看着,看着街景变幻。城市景观崭露头角,墓园被远远地留在了他的身后,而他永世的罪孽,如影随形。终于,他说话了,前方是熟悉的深巷与店面。他说:我饿了,想喝碗糖水。


 


    男人停了车,他靠在座椅上,像要就此沉睡,这段日子里他是感知不到倦和累的。男人凑近他,吻他,额头上一片轻软的温热。男人说,等着我。


 


    好,等你。男人的身影渐去渐远,他一直目送着他。口袋里的那张票,尖锐的角深深扎进掌心。那个身影变成了很小的黑点,他仍爱着那个男人。但是在那一天,临别的时刻终于来了,预谋的过程痛彻心扉。


 


    他攥紧那张票,然后推开了车门。


 


    再后来的时间,他度过的那些日子,仿佛黑白默片,千篇一律,迅然无声。他永远是独自一个人,无论睡在谁的床上,无论去往哪个地方。他待过的城市都没有港口,也没有潮热湿润的夏天,只有干燥的风,在城市上空飘来飘去。那个夏天系着五颜六色的丝带,从梦境里寄给他礼物。盛着夏天的彩色玻璃球,用勺子挖塌的奶油蛋糕,他都不会回想,然后穷追不舍了。


 


    他很忙,同时打着好几份工。有某种力量在相随着、逼迫着他,他有罪要偿,但永远也偿还不完。二十岁的时光一闪而过,成熟与衰老是同一个过程,而他已经很老了。


 


    那个黄昏,那个夜晚,如果他没有去海边,火场里将抬出四具焦黑的尸体。那样的灭顶之灾,他没有理由逃开。或许他可以想那是一种幸运,但是这种幸运,才是他一生中真正不幸的开始,他人生的分水岭,并不是在他被拍卖的旧家,铁门“哐当”合上的时候开始。而是那个晚上,在那个他逃离到海边的晚上,死亡才是他本应该有的责任。


 


    离开墓园以后,他去了那条街。城市的规划遍及每个角落,贫民区,在很早的时候就没有了。高楼拔地而起,所有人都忘记了那场火灾,而土地没有记忆。许多下巴尖尖的、穿着时尚的女孩子从高楼里走出来,去街边装潢一新的店买咖啡。他试图从中寻找一些熟悉的痕迹,实际上他不该做这种尝试,尸土混在砖瓦中,明净的楼宇鳞次栉比,找寻是无果的举动。人们厌弃陈旧灰败的色调,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,什么都是。那些忘不掉的过往也好,刻骨铭心的情爱也好,什么都没有了。


 


    他漫无目的地走着,这里那里,找寻既无意义又执著。情爱发乎于对视、触碰、脐下三寸,时光将要流逝,日光、月光、以及人类双目里的光,杏一样的眼,猫一样的瞳。那时候他多年轻啊,美妙的胫骨让情人流连,他们相爱着加害彼此,子弹呼啸而来,打穿他们的头颅和脊骨,风卷残云,新的一天。


 


    他走了很久,停下来的时候,他陡然意识到,自己正驻足在那所就读过的公立高中外头。教学楼翻新了,操场上铺了新的塑胶跑道,和印象里的灰败完全格格不入。人们也遗忘了那条巷子,许多年前,他的情人在那棵香樟树底下等他,每日每日。他停在巷口,始终没有走进去,仿佛惧怕走进记忆的洪流。他真的老了。


 


    直到有人突然撞到了他的背,鲜红的苹果骨碌碌地滚下来,滚进了巷子中,是个下了班买菜回家的女人。他弯腰去拾那些苹果,女人不住地道歉,清丽的侧脸,路灯的光晕笼罩其上,他猛地发觉对方有些面熟。他想了片刻,对,是那个和数学老师私奔的女同学。他敬佩她,那个女生,这个女人,曾经做过他不敢做的壮举。他不知道她和她的数学老师究竟有了什么样的结局,也许他们结了婚,也许陪在她身边的是别的人。他当然没有过问。那些阖家幸福的结局,女儿在布艺沙发上蹦跳,丈夫来替她开门。那种事情,早就距离他很远了。


 


    她没有认出他来,这个与她境遇相似,结局全然不同的老同学,只连连向他道谢。他拾起脚边最后一个苹果递给对方,抬头的时候,时间和空间忽然凝固了,非常突兀。他也在这个时空里迅速静止、降维。仿佛一张没有人懂得的画作,包括画家自己。


 


    是那辆豪车,熟悉的车牌,那个人真恋旧。他们又重逢了,不,或许不能称之为重逢。重逢总要说点什么,“你好吗”、“诸事都好”这种冠冕堂皇的话。没有,都没有,他只是见到罢了。打开的门飘出衣角,男人靠着车门,点燃了一支香烟。


 


    仅仅是见到那个身影,他就认出了那个人,如同当年那样,他就知道是他,不讲一点道理,也不靠任何凭据。那个男人已经老了,尽管变得更加派头,他依旧能从那些细枝末节,推敲出男人衰老的轨迹。过去他曾经疯狂迷恋男人的一切,发肤与亲吻,粗糙的手掌,落拓的笑容,现在,他也恋慕着男人的苍老。他们都一样了。


 


    男人面朝着那座空荡荡的教学楼,像在缅怀,又像是在等待一个人。年轻的人啊,从楼道上“噔噔噔”地跑下来,快见到男人时,又放慢脚步,小心掩藏胸腔中的跃动,但那些都是藏不住的。眼睛,神情,都在泄密、都在诉说。那个消逝的夏天,他不敢细想,多一秒都是奢侈。


 


    他的目光像一种实体,男人似有感知地回头。他迅速地藏进路灯的阴影里,不可抑制地颤抖着。他们离得好近,一条巷子,二十多米。小小的他,在巷子里奔跑着,魏婴,我来啦。声音真切得仿佛昨日。女人疑惑地惊醒他:先生?他仓皇地说,没什么,没什么。


 


    那是他永生永世的爱人,他依然深爱着这个男人,直至死亡,男人也是这样爱着他。他沉溺在这种不渝的爱里,男人或将老病,贫穷,眼神浑浊,直至认不出所有人,包括他。但是,当他们对视的时刻,电光石火,或许也不必,就让他看他一眼,从遥远的地方,柔情、眷恋,类似的情愫,在他的四肢百骸里,川流不息。


 


    当年,他看到汽车疾行,男人不顾一切,大喊他的名字,冲去港口的方向,要留下他。他朝着相反方向快速离开,眼泪淹没在雨水里。口袋里那张票,他紧紧攥着,皱了、烂了,那不是船票,是一张火车票,开往北方的某座城市。那个城市是没有海的,带着潮汐腥味的季风,永远吹不进那座城市,十万八千里,吹不散他孤独的梦。


 


    他终于失去了那片海。


 


    香烟熄灭了,男人重新发动了汽车。他看着汽车离开的方向,副驾上正坐着小小的他,他们真开心啊,在那个方向,有红尘俗世,华灯璀璨。而他背过了身,迎着寥落的风雪,走进黑夜的尽头深处。


 


    我记得你。


 


    我爱着你。




    -fin-




    *累死我了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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